图片

在郓哥的唆使下飞也似得窜入王婆子家二楼捶门拿奸的武大到死都不会想到：当时，里头那个“状貌魁梧、学得些好拳棒”的男人是何等的慌乱，要不是自家婆娘的提醒，那厮还龟缩在床底瑟瑟蒙圈。当然也不会想到：对方在情急中胡乱蹬踢而来的那一脚之所以能中要害，完全是因为自己个头太矮，袒露无余的胸口正好接了对方的狠劲。拱火的郓哥见场面不可收拾，忙趁着混乱跑了。将晕死在地的武大扶起弄醒的，是设局的王婆。在这一出充满人世之苦、之恶、之无力的闹剧中，我也注意到了那些袖手围观的邻里街坊，他们似乎早就盼着这一高潮时刻的到来——此前，甚至从武大与潘金莲从紫石街搬来此处住下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在某种心照不宣的气氛中相互挤眉弄眼，他们在期待着一出好戏的到来。他们太无聊了！需要在别人的苦难中肯定自己活得不错；他们同样是无力与人诉说悲伤的、可怜可哀的人；他们也是鲁迅笔下时刻准备着冲上前去争抢人血馒头的、落寞的看客；过去千百年来的好戏连台中他们从未退场，未来的千百年他们也不会缺席——如果属于人的世界还会有下一个千百年的话。而在武大急促恼怒的捶门声中钻了床底的破落户西门庆，也一定会在很多个或志满意得的灯前、或心思平凡的午后想起自己曾经的尴尬与狼狈吧，但那也是一闪而过的念头，起不了什么波澜，尔时大官人，还只是个二十啷当岁的鲁莽青年，很多事情都还没有经验，他还不知道被捉奸在床时的第一反应是抬脚猛踹堵门的人，不管他是做仙人跳的、办案的、还是对方的老公，先夺门遁逃再说！人在没有经验的时候做起事来，总会有三分笨拙的、蛮横的趣味，包括他同潘金莲在王婆家二楼的偷情，都要比他们有了正当关系以后的任何一次交媾都要来得唯美。“销金帐里，依旧两个新人；红棉被中，现出两般旧物”。这副不无诙谐的对子，原是用来调笑西门庆与孟玉楼的，出现在孟雨楼嫁入西门府后的第一个夜晚，朦胧中有一份新婚燕尔的美。我却以为这句让人一看就想笑出声来的话，至少也适用于大官人与潘金莲的第一次，而王婆定的十步挨光记，是需要耐着性子逐条逐步去读去品的，就像调情是一场完美性爱之必须。在厚厚沉沉的《金瓶梅》中，随处可见的词话所具有的质感与张力，同样需要、也值得我们一步三回头、耐着性子细细去品，这也是《金瓶梅》词话本最为独到的地方，列位看官如能在此处用心，自然可以在绣像本、词话本之间的繁花杂草中随性游弋、自如领略，一如旧时王子敬“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金瓶梅》是一定要当成庸常生活本身去读的，因为它从来就不只是别人的故事或生活。如果愿意再说远一步的话，晚明话本小说之美，亦可作如是观、如是读。我也是透过《金瓶梅》才发现晚明世态万象的，原来我从未真正看见过它，一如我们总是看不到自己所处的世界到底有着何等深沉的悲欢。【外一则】

清河县县衙西街卖炊饼的武大死了（笑笑生说他那时还住在紫石街，是不对的。）死在一个万物还来不及醒来的初春的夜里，死在一场毫无还手之力、人神共愤的虐杀中，谋杀他的人除了险诈无耻的王婆、阴狠歹毒的潘金莲和为非作歹的西门庆以外，还包括没事挑事的街溜子郓哥与掩盖证据的仵作（验尸官）何九，甚至打虎英雄武二，也因其名声在外的狠勇性格而在事实上加速了武大的死亡……他们都是武大冤死过程中的帮凶。

但没有人会眞正可怜已经死去的武大，包括他留在人世间唯一的骨肉迎儿，笑笑生也没有让我们听到她半声的哭泣，或许那个年仅十二岁的小姑娘早就哭不出来了吧，她太弱小了！弱小到在潘金莲的淫威下连给卧床等死的爹爹送一碗水的勇气都没有，她来到人世间的目的仿佛就是为了目睹两场发生在与自己最亲的人身上的泼天的罪恶：

一场是爹爹是如何被潘六与王婆虐杀的；

一场是叔叔又是如何虐杀潘六与王婆的。

笑笑生是何等坚硬心肠？让她看到则个。

煌煌八十万言《金瓶梅》中，有些人的出现无比虚幻，他们与其说是一个活着的人，倒不如说只是一个抽象、应景的工具，譬如仅仅是为了给花子虚腾出老二的位置就得去死的卜志道，譬如西门府里死得毫无声息的卓丢儿，再譬如刚才提到的迎儿，也在亲眼目睹了亲叔叔武二杀鸡一般杀了后娘潘金莲后消失了，她留在书中的最后一句话是叔叔我怕！

想想她所看到的世界，我也怕。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